他常提起童寯。此人留学宾夕法尼亚大学,游历欧陆,西式素养深厚;归国后却大转身,专注中国传统建筑史,尤以园林调查考证为志业。方向的改变意味着价值的转换:从追逐新奇到返身守望,从技巧的崇拜到意义的追问。他读《江南园林志》序,见刘敦桢写童寯在战前以业余之暇遍访江南园林,目睹旧迹凋零,又见富商恣意兴作,虑传统艺术有澌灭之虞,发愤而成其书。今日再读,恍若写当下:不承自然是摧毁,借继承之名而无学养地妄造,更伤其骨血。与众多园林研究者不同,童寯自具文人气与意趣。他不仅博闻严谨,更洞悉“情趣”之为学问核心:在园林这种诗意建造里,与情趣相比,技术反而次要。文征明为拙政园所作图册,以朴野竹篙、茅舍粗简与园内华美精密形成对照,正是文士对风雅的批评与矫正。
批评并非破坏,而是让传统保有健康生命的修枝剪叶。童寯晚年毅然不再做建筑设计,以学问守望时代,这份克制本身就是一座看不见的园:它用节制围出边界,用静默拒绝喧嚣。他在前贤身上寻找精神坐标,学习如何以“不做”为一种更高的“作为”,学习如何在专业荣耀之外守住学问的清白。于是他对学生说,建筑的最高处未必是造更多,而是知所不为;园林的难处不在堆砌繁华,而在留下呼吸的余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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